如何改革小学教育

(1948年4月22日)

▎卢作孚

昨夜晚，听着卢局长①谈到今天有三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，要出发联合实习，并以北碚全部76所小学校为实习区域，这是惊人的盛举，自己特别感到兴趣，有几点意见，可供大家参考。

(一)二十三年前的欢送会

第一要介绍一个同样性质的会，那是在民国十四年，自己办理成都通俗教育馆的时候举行的，有五个师范学校学生毕业，由通俗教育馆(即今之民众教育馆)，举行了一个同样意义的欢送会，特别欢送他们毕了业后到学校去教书，因为那时很多穷学生，读师范是为省钱，而且一样可以升学的，所以有许多学生，学教育就不一定去办教育。那次会，凡成都所有的教育专家，都被邀参加了，有八个讲演，七个娱乐节目，每个讲演之后，都配上一个娱乐节目，所讲的都是具体问题:

1.教育原理，2.教学方法，3.训导方法，4.学校图书馆，5.学校博物馆。6.体育与卫生，7.音乐，8.一般管理。每一个问题，都是由每一个问题的专家讲演，娱乐也与所讲的内容性质有相当的配合。如讲音乐，便演奏乐歌;讲体育，便表演有关运动的游戏;最末由华西大学教授苏道朴氏放映了一部教育影片。当时大家情绪非常热烈，是极其富有意义的。

(二)最有效的学习

我们感觉得每桩事情都要发展他的意义，教育的意义，是在教人学习，教人从实际生活上去实习。我们知道学骑马，要在马上学;学游泳，要在水上学;学用机器，要在机器前面学。我们今天学教育，就要从学校中去学。担任小学教育的，更一定要从小学中去学，课堂的讲授，仅是学习的准备，今天以后的实习，才是开始真正的学习。假定“作”是去获得经验,上讲堂便是整理经验的时候,最好先作实习工作,有了经验,然后再回到课堂上去整理经验。例如学英文，先学过几句话,才能讲文法，其印象才最清楚，最强固。我有一个感觉，大家也许要五年，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后才会觉得:在幼时作事之前读书，远不如作事之后再来读书，更特别感觉兴趣，更特别感觉亲切，作事越多，兴趣越浓，了解也越深刻。大家在实习之前，有了准备，实习之后，再有一段课堂时间去整理，这才是最有帮助，最有效力的学习。

(三)创造教育的环境

自己现在是办实业的，但实际上是一个办教育的，几乎前半生的时间，都花在办教育上，而现在所办的实业，也等于是在办教育，是想把事业当中全部工作人员，培养起来，提高他们的技术和管理能力。这是非常困难的工作，因为有的人们早被学校教死了，有的人们竟被社会教坏了,一个人如从最初便好好地教起,最容易教好,但是想把学校已教死了的再教活，很困难;有的已在社会上作过事，受过一些坏的熏染，想把社会已教坏了的再教好，尤困难。脚已缠小了的，不容易再放大，不比今天大家都是天然脚，不放就大了。所以我们希望教育从小学起，把如一张白纸的儿童，一直教好下去，不要教成死人，甚或教成坏人。

教育应造成环境，无论是学校环境或社会环境。记得有一个教育哲学家杜威曾说:“教育就是环境”，暗示教育本身，就得天天研究布置环境。我之喜欢北碚，胜于自己所主办的事业，也正因为它是一个优良的教育环境。许多人员在这里经营它，布置它，与其说是帮助北碚的老百姓，毋宁说是帮助各学校的学生。北碚现在不但在布置社会的环境以帮助学校，现在亦正布置学校的环境，改建校舍，充实设备。大家到学校去时，若干学校环境，也许还未改变，即有改变的，也还得研究再改变。我们建设国家，就要从立脚处起，立脚在什么地方，就从什么地方建设起，在农村，从农村建设起，在工厂，就从工厂建设起，在小学，就要从小学校建设起，就要从小学生的生活秩序及其一切环境建设起。

(四)如何发展小学教育

前次游台湾，很惊异台湾的小学教育很普及，每一个小学校都有相当大的校舍、运动场,都有相当的图书、标本及仪器,可以说都很合标准。每校学生,少则四五百人多到二千余人，有远到八九里路来读书的。北碚的小学教育，得着几个师范学校毕业生的帮助，已算比较进步了，但问小学生人数，还不到全人口的10%，北碚有12万的人口，小学生仅11 586人。台湾若干地方小学生人数，则要占其全人口的12%~15%，占全部学龄儿童的80%~85%。我们还要努力办到小学教育普及，使入学的儿童，达到应人学的100%。

我们应让所有的小孩都入学，但仍像过去那样读书，则完全不可以!我们国家之所以弄到今天全无办法，情势非常可怕，就是因为这种读书人太多了!在农村，本来可在田里做庄稼的小孩，读了书就不能做庄稼了，往哪里去?到都市，到政府机关去。此外便无事可做了。在都市，商店里的小孩，本可做生意的，读了书也不能守商店了，往哪里去?往更大的都市，还是往政府机关去。在工厂，工人的小孩,读了书，还是不得当工人了，往哪里去?如无更多的银行、公司，还是到政府机关去。目前我国每年中学毕业的学生以十万计,大学毕业的也以万计,读书人年年加多,政府机关的人也年年加多。如果一国人口，全读了书，岂不全是公务人员，会没有一个老百姓了?

(五)如何改进教学方法

现在一般教师，是如何教学生呢?可以说是“教师温习，学生旁听”，譬如教代数二次方程式，老师是学熟了的，而且也是教熟了的，因为教过二班、三班、四班、五班……背着书本也可很快一溜顺地写下去;说下去，不管学生懂不懂，一页页只是往前拉，学生实在无法赶得上。自然科学比较规矩点，社会科学更可随教师乱说，学生莫名其妙地就过去了。无怪乎学生程度非常之低，一临考试，便感异常为难了。民生公司这次招收理货生，收初中毕业的，报名有好几百人，出题都是初中课程以内的，而考试结果，只有几个人合格。学生程度真的无法提高吗?其实一个学期所有的功课，只须一个寒假或暑假便可学完了，而且还不要教，只要学生自己学，通通都可学完。自己的第三、第四、第五，几个小孩子，曾经作过这样的实验，每假期预先把那一个学期的课程学完了的，无论是英文、数学或理化，都没有不可克服的困难。也许最初稍感困难，但一经得着学习道路以后，便可迎刃而解了。

我们最初办瑞山小学时，决定要教学生自己学，费了一些时间和教师们共同拟订了一个教育计划，以凭进行。后因事到重庆去，耽搁了两礼拜回来，看着先生和学生都好像放了两周假一样，完全没有动。我惊问何故，答说是因为未排课表。我说:“走时订了一个计划，那不就是课表了?”一个新的计划，教师就无法着手，因为他们从前就根本未这样实际的学习过，所以任何新的实际的工作，都不易做。不但是教育，我曾教过中学的算术，用学生自学的方法，最初教的很慢，整整一学期，才把基本四法教完，而那班学生即可拿他所学的问题，去考那些高班次的同学，而不能解答。至于他们以后学分数，学比例，学百分……太容易工。因为那都是由四法演变下去的，所以学生完全可以自己很快地学起走了。我曾教省二女师第六班的国文，完全是让学生自己选文读，自己讲，我来听，我来问，教师、学生的教与学的关系简直把他颠倒过来了。学生真比先生讲得好，因为先生是马马虎虎，学生是用过一番功夫。至于学生作文，从不由先生出题，甚至把文章作好了，才来请我最后加上题目的。大家须知道富有天才的好文章，就是一个人自己想说的话，恰如分际地写出来。必须自己有想说的话，自己有深刻的体会或感动，然后才能写得出很深刻，很生动的文章。当时二女师另外有一班的国文卷子送我改，因为那一班的国文教师出了一道国文题叫做:'欧化文体，何以不适宜于中国文学?’这样困难而非学生所要求的题目，没有一个学生做得来，有一个学生却有几句很自然的话，我觉得真是文章，并让学生和教师们都传观。那几句话是:“我自忖我的能力，实在不能够解答这个问题，但先生出着这一个题日了，没奈何也只好勉强敷衍，做这篇文章。”

每一个人都有天才，只需要教育去发展他。但是过去的教育，往往反把天才淹没了,受教育愈深,即淹没的愈深,只有小学生是活泼的。从瑞山小学一次的参观会中发现十岁、八岁的小学生，有惊人的天才表现。那时是现任北碚图书馆馆长张从先生当校长，旅行到温泉，还打算到重庆参观。由小朋友开会讨论:到重庆住甚么地方?一个民生公司协理的儿子发言了:“当然住民生公司!”另一位小朋友反问他一句:“你那'当然’从哪来的?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是参观，我们是学生，首先便应参观学校，最好住在学校里。”主张住民生公司的立刻解释说:“我们如住民生公司,总经理就在这里，马上便可决定。如住学校，便不是我们自己可以决定的。”另一位学生说:“民生公司的总经理，也可以替我们介绍学校。”另一位建议:“我们先生中间,许多是省二女师出来的学生,不如我们自己直接写信,交民生公司的轮船带了去。”一位提醒道:“省二女师不应允呢?”另一位答:“还可以写信给巴女中，不妨多去函洽两个学校。”于是有一个学生问:“万一两个学校都谢绝，怎么办?”又一位小朋友问:“万一两个学校都欢迎，又怎么办呢?”这一场很厉害的辩论，也许在我们成人的会议中，还不容易找到!

所以最好的教师，是帮助学生自己学习，帮助学生自己解决实际问题，个个学生都有他的天才，要看教师如何去帮助发展他。

(六)如何选用生活教材

二十七年前，我任永宁道尹公署教育科长时，办理了一个教育巡回指导人员训练所。一天，大家都在讨论教材问题，我也在台下尽量翻读共和国教科书初级小学国文课本第四册。他们讨论很久，无切实的结果，我就提出:这本国文教科书，其中只有四课在泸县用得着，而且还得选择相当的时机。例如，有一课《校园中桃花盛开了》。试问“哪几个学校校园有桃花?讲桃花那一课的时候，是否桃花盛开?没有校园桃花，而这样教学生，不是对学生扯谎?于是乎使学生获得一个印象“所谓读书，就是听扯谎”。那本书的编者是江南人，依了江南的气候，正是江南桃花盛开的时候，但在泸县是桃花早已凋谢的时候。还有一课是“东门外正修建一座大桥,有五百人在桥上工作。”我说“泸县东门外，有条大河，如果要跨那条大河，修建一座大桥，那是机械化以后的事了，并没有修大桥，哪有五百人做工，岂非活见鬼?教材务要真实，不可扯谎，要学生生活环境里面实有的事物，乃是真正的教材。

前次同一位美国朋友到自耕农示范区参观一个传习处，翻开他们所读的课本，哪里是他们应该读的呢?我问这课本是由哪里编的?说是歇马场编来的。歇马场离北碚很近，所编课本应该很适用，怎会如此不切合实际需要?原来他们编书，是坐在屋子里编的，没有从学生身上去打算，不过做起来也不很容易，二十七年前，我曾因此而变更了一个师范学校的校长和许多教师，后来才感到是我错了。改编教材，要有环境，要有生活，要有工作，不是凭空可做的事。今天有教育部的规定，非把他所规定的学完了，不能升学，要想自己编教科书，更困难了。但是，并没有限制作加授新的补充课程，而且加授的课程，更有助于原有课程的学习，一定要从最切近的与生活有关的教材学起，才更容易使学生了解，使更容易学完教育部所规定要学的东西，虽然这样教学起来，最初很困难，很慢，但越到后来越快。等于一件物体从空中落下，是加速度的进展的。教育部所规定的六学年的课程，用不着六年就可全部把它学完，必须充实很多实际生活上的教材，以助其取得实际经验。在北碚要教的生活上的教材，比旁的地方更要多些，凡是我们教现在成年人做的，也是要教小孩学的，无论是清洁卫生，生产技术和一切公共活动，都要尽量地让小学生们参加，让他们自己去活动，自己去学习活动，这些都是很好的教材。我们要记着：凡人们自己要做的，就是最好的要学的。这样用活的教材教学生，也非容易的事，尤其是初着手的时候。

有一次带着瑞山校一批学生去参观一家火柴厂，许多学生看到火柴头上药的部门，一口锅烧滚了药液，一个人拿着很整齐的一排火柴，在锅上轻点着，偶一不慎,落了一根下去便燃起来了。一个小朋友很感兴趣,也拿了一根丢下去,第二个、第三个，都各拿一根丢下去。过后又走到一个烘灶前面,看着一个工人抱了一把火柴丢进灶去，轰的一声就燃起来了，那些小孩又觉得这很好玩，于是又争相各抱一把火柴丢进去,看它轰的一声燃起来。一位老师不安地说:“你看小孩子这样顽皮，见啥搞啥，怎好管!”我说:“好办，只要厂主乐意，我们把学生排成行列，一个个去丢，让他们每个都有丢的经验和机会。”

一进园门，学生一哄便散了，争着去爬树，去摘花，有两当我们去游桃花园，个小孩，甚至跌了下来。老师又皱着眉说:“你看，这怎么可让学生出来呀!”我说:“不要紧，可教他们有组织地去爬。”于是把他们集合起来，会爬的站一排，不会爬的站一排，点好了人数,每个人爬一根,替每个学生摘花一枝,每枝桃花摘好长,都商定。并由学生向园主交涉，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的一个人摘一枝花?园主同意,于是大家有秩序地去爬树子，摘桃花，转递给每一个学生。我们从小孩子有兴趣的实际生活中，去求知识，去找教材，去建设秩序，这便是很好的课程。教学生是麻烦的，乃是教师自己还无经验的缘故。

最后，对于这次几校联合实习，相互切磋研究的精神，以为是教育上必须有的精神，值得全国仿效的，古人读书是讲究相互切磋的，凡任何人有一篇好的文章或一首好诗，或一付好楹联，必人人吟诵，相互欣赏。现代的学人，亦靠共同研讨只有今天中国的学校，不但各学校各自办学校，相互了无关系，各教师各自教书，各学生各自读书，亦相互了无关系。今天大家这种相互联合实习共同研讨的精神，就会彻底改变了教育。

因为自己对教育太感兴趣，所以拉杂地提供了这几点意见，让各位参考，并从实习中去体验。

1948年4月18日在北碚欢送女师院附师、渝女师、碚师校学生联合实习会上的讲演，

原载《嘉陵江日报》1948年4月22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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